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蝶如衣 - 原創長篇小說 (完)
# 41
那天,星寒正跟太太團吃下午茶。
「星姐,你今天怎麼總是心不在焉似的?是不是雲羽衣不在,你也就沒心情跟我們這些閒人消遣了?」邱太太道。
星寒就是再笨,也聽得出這話裡酸氣沖天,不由一驚:「我們交往了這些年,大家都是老朋友了,怎麼還說這些負氣話兒呢?」
「交往了多少年也不管用。」曹太太竟也加上一口:「誰叫我們既不年青,也不貌美?更不懂學人家整日黏在星姐身邊作痴纏狀?這就叫
『遲來先上岸』,我們還有什麼好怨的?」
「我真的不明白。」星寒舉起雙手作了個投降的模樣。
「星姐,你就別裝傻了!」陶小姐性子最急:「現在戲行內外誰不知你最寵那雲羽衣?她入行才多少天?當的又是個二、三流的小幫花,居然就可與宋星寒宋大老倌同行同食。我們呢?為了要跟星姐吃一次茶,竟要預早一個月約定,比見督爺還要費勁。」
「給你見了面又如何?」連程太太也不放過星寒:「那姓雲的還不一樣貼身相隨麼?斟茶挾菜,嫌冷嫌熱,事事也要星姐費心,就是帶娃娃也不見得要這麼累。我們看在眼裡,怎不氣在心裡?」
「她不在身邊也不見得好,星姐人雖是伴著我們,心卻早就飛了開去……」
她們一人一句,直把星寒吵得頭昏腦脹。星寒不免暗自思量----如果羽衣因為自己而開罪這群太太小姐,那對她在戲行的發展一定造成很大的障礙,這是絕不能掉以輕心的。
星寒定定神:「宋星寒有今天,全仗大家支持,我不是善說乖巧話的人,但對大家的恩情,都牢牢記在心上。」
「至於羽衣,不過是個小女孩,對她再好,也只是扶掖後輩。如果因為這樣而傷了大伙兒的感情,宋星寒真是罪無可恕了。」星寒垂下了頭。
「我們也沒有怪責星姐的意思。」邱太太訕訕的道。
「是的,不過是希望星姐不要忘了我們一番心意罷了。」其他人也紛紛附和,一場小風波算是勉強過去了。
星寒回到戲班,還未進門,卻給她聽見羽衣正和班裡的老衣箱瑢姨吵架。
「……這件衣服跟那腰帶根本不配色,你叫我怎麼穿?」
「幫花的衣飾都是早定下的,其他人都沒意見,怎麼就只你一個人多言語?」
「別人是別人,我是我,我說不能穿便不能穿,要不,等會星姐回來,你問她好了。」
「星姐?這些小事也要驚動她?這裡誰不知你後台硬,也不用一天到晚搬星姐出來壓人!」
「就算不管星姐,你要是老眼不花,也應該知道現在最受觀眾歡迎的新人是誰,有朝一日,我雲羽衣當紅當紮了,你才來賣我的帳,只怕已是太遲……」
星寒怎麼也想不到羽衣居然這樣驕縱蠻橫,正要進去,卻反被林菁一手拉了出去。
「菁姐,羽衣這小丫頭實在太不像話了,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?」星寒不由埋怨林菁起來。
「我從不說三道四,你自己親眼看見還不省我唇舌?」
「她年紀太小,不知輕重,說起來都是我疏於管教。」
「說年輕,我記得你入行那年才十四,也沒給誰管教過,對人已一直謙恭揖讓,十數年來從沒跟人紅過眼,變過臉,戲行內外,誰不豎起大姆指讚你一句『好好先生』?」
「羽衣本已生來一副刁蠻小姐的脾性,現在又持寵生驕,怎不招人討厭?你若再只寵不教,讓她失掉人緣,對她前途影響極大。」
「你是要愛她,還是害她,你好自為之吧!」
星寒慚愧透了:「菁姐,我知道應該怎樣做了。」
-待續-
# 42
星寒走了進去。
「星姐,你終於回來了,怎麼出去這麼久?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,快要悶死了。」
羽衣迎上來牽著星寒的手。
「羽衣,我有話要跟你說。」
「怎麼才出去半天,便換了一個人似的!又是誰在搬弄是非了?」羽衣撇撇嘴。
「不是別人說是非,是我親眼看見的。」星寒道:「羽衣,你剛進藍星,一時受觀眾歡迎,實在不應該驕矜自滿,惹別人憎厭,你可知道這樣下去,會對你前途影響很大的?」
「我怎麼驕矜自滿了?」羽衣揚眉道:「人家見我受你一手引薦入藍星,又處處提點照顧,早就瞧我不順眼;現在我憑實力得了台緣聲氣,他們又要在背後說我囂張。他們妒忌我,我不在乎,怎麼連你也黑白不分,人云亦云?」
真是忠言逆耳。星寒想不到這小妮兒居然完全不知進退,枉自己還一心為她打算,只氣得星寒完全說不出話來。
「你跟他們都一樣,最愛欺負人!」羽衣還惡人先告狀,發脾氣跑了出去。
到了開鑼的時候,這蠻姑娘總算沒失分寸,準時回來裝身上台。
星寒和她碰上了,她仍是黑著臉兒,對星寒不瞅不睬。
她們在台上的幾幕對手戲,雖沒讓人看出不對勁來,但下了台,大家卻是形同陌路。
星寒執意要給她教訓,便硬起心腸來不作忍讓。
----其實星寒心裡也明白,說羽衣驕縱橫蠻是苛責了。她這麼年輕,個性也率真,對人對事都是簡單直接,喜歡是喜歡,討厭是討厭,心裡想的是什麼,口裡便是什麼,不虛偽不敷衍,難免容易被人誤會為不可一世。
林菁把她跟星寒比較,也是不公平的。星寒是窮人家出身,早看慣了人情冷暖,她可不一樣,她出身於粵劇名家,自少便是萬千寵愛在一身,她的刁蠻任性,說穿了也不過是孩子氣的撒嬌鬧別扭而已。
問題是,羽衣既是天生的美人胚子,資質好,根底也厚,只要肯努力求進,攀上高位根本是指日可待。但江湖賣藝,除實力外,人緣運氣,也是缺一不可,否則便是逆水行舟,事倍功半。星寒混跡江湖這些日子,親眼看見不少懷才不遇的人鬱鬱而終,便是這個道理。
林菁說得好,愛她害她,全在星寒一念之間。羽衣要真為了這事而惱恨星寒,甚至斷絕來往,星寒也實在無話可說了。
這冷戰持續了兩日兩夜。
「星……星姐。」羽衣怯生生的站在這裡,聲音有若悲鳴:「羽衣知錯了。」
「對不起!羽衣知道星姐是為了我好,我居然不知好歹,亂發脾氣。羽衣年紀輕,不懂事,星姐你大人有大量,不要放在心上。」
「星姐,你打我也好,罵我也好,千萬不要不理我……」豆大的淚珠終於自她腮邊滾下。
「別哭別哭,」星寒有點著慌:「你知道不對便是了。在戲行討生活,武藝子與人事同樣重要,怕只怕你一時得志,便目中無人,失卻班裡人緣,斷送了大好前途,將來便後悔莫及了!」
「前途不前途的,我也不放心上。」羽衣嗚咽著:「我只是不要星姐討厭羽衣,把從前待羽衣的隆情厚意都收回去罷了。」
「小傻瓜。」星寒輕輕的把她臉上的淚兒都拭掉。
「以後,星姐說什麼便是什麼,羽衣全都聽你的。」
-待續-
# 43
經此一役,羽衣頓然變得成熟了。她一改刁蠻任性的小姐脾氣,對班裡上下也謙敬守禮,太太團跟星寒交往,她也能主動迴避開去----馬上便搏得大家的好感,再加上她演出賣力,與星寒合作甚有默契,台緣聲氣,銳不可擋。
鞏班主因應觀眾喜愛,吩咐編劇不斷把羽衣幫花的戲份加重,到了後來,竟幾乎變成了雙旦戲。幸好文彩藍對羽衣的火速冒起,沒什麼言語,反而更奮發自勵,演來場場好戲,由是班中各人全皆賣力演出,觀眾一致好評。
那夜演罷,鞏班主擺下慶功宴,大伙兒都高興極了,不免多喝了兩杯。
酒席未散,羽衣已不勝酒力,星寒只好先行把她送回家去。
羽衣一人獨居澳門,只有佣人照料起居。
星寒好不容易把羽衣安頓下來,正要轉身離去,「星姐----」
星寒嚇了一跳:「羽衣,你怎麼醒過來了?」
「羽衣根本沒醉。」她把軟枕擁在胸前:「不詐醉,他們怎肯放人?這種慶功宴,沒意思,我只想與星姐兩人慶祝。」
「你這鬼靈精!」星寒真是拿她沒法。
「星姐,」她忽然收起一臉嬌憨:「這些日子以來,羽衣一直倚仗星姐提攜,今日稍有成績,也全是星姐的功勞,這恩情,羽衣這輩子也報
答不了,只希望……只希望星姐……憐我的心不改,羽衣今生今世,也要追隨星姐左右,至死不渝!」
----羽衣是少有的聰明人,她完全知道自己的優點、缺點、想要的是什麼、要怎樣才能得到。
事業方面,憑藉星寒的扶植,羽衣已以驚人的速度成為了藍星的二幫花旦。
而正印文彩藍已是開到荼蘼,羽衣深信,只要假以時日,自己一定可以取代她的地位,成為藍星的正印花旦。
至於感情,羽衣卻有點迷茫了。她很喜歡星寒,很仰慕她,很感激她,也很依賴她,但她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?
但她想報答星寒,她要讓星寒知道,自己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。
星寒知道自己對羽衣真的抱有一份特殊的感覺,看著她,不管笑也好,顰也好,輕嗔薄怒也好,都能叫星寒心底那柔絲輕輕牽動著----星寒已很努力很努力
地替這感覺喬裝,但真的很失敗,騙不了自己,也騙不了她。
但感覺歸感覺,理智是理智,星寒已是三十多歲的人,不能再像從前了。
----過去的日子,星寒總是順應自己的感覺,從不管對或錯,到頭來傷害了別人,傷害了自己,星寒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。
星寒明白,羽衣是這麼年輕,感情豐富,思想也單純,今天的表白,只是一時衝動,誤把心裡的感激都當是愛,但終有一天,她長大了,便會明白,便會後悔。那時候,兩人所受的傷害,一定更深。
「羽衣,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,總會有很多人痛愛你、扶持你,至於我,只是盡一點棉力,談不上什麼恩義。」
「你真的想報答我,便好好努力,將來成為一個出色的花旦,這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。」
「你早點睡吧!明天還要起來練功呢!」星寒摸摸她的頭,就像是憐愛一個孩子。
-待續-
# 44
星寒走了,但羽衣卻徹夜不成眠。
她想不到星寒會這樣乾淨俐落地婉拒自己。這應該是悲還是喜?
羽衣聽說過星寒過去的故事,每一個都是這樣驚心動魄。
----即使是現在,她每個月都會到某人墳前獃上半天;她會到一間不起眼的小茶館喝茶;不喜吃甜的她,會買來桂花糕,然後讓戲班小孩子們吃掉;她會寫信,卻從不寄出……
最後,羽衣告訴自己,還是不要想太多,雖然在戲班裡,女孩子們廝守在一起不是什麼駭人聽聞的事,但始終也不是一般人會選擇的路,這
需要面對的問題實在太多,遠不及挑個男孩子省事。
單是一個簡文禮就已經很好。他家境富裕,本身是醫生,人也長得英俊軒昂,最難得是非常支持她的事業,說即使婚後也可以讓她繼續演戲
。
----羽衣的未來已給她自己設計妥當:藍星的正印,醫生的太太,律師的母親,她會按步就班地達成目標。
然而,心如回來了。
「……枉吐情絲織恨繭,傷心難認舊釵環,葬花詞,化作煙消散,獨有盟心句,此際尚呢喃……」
那夜,星寒和羽衣正在台上演出,卻給星寒無意間發現了心如正坐在前排觀眾席。星寒失魂落魄地演出著,曲詞也唱錯了幾句,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。
幸好,觀眾對她極是偏愛,無論她的表演如何,也報以極熱烈的掌聲。
星寒演罷匆匆回到箱位,心如已在這裡等候著。
「星寒。」心如的一句低喚,彷似來自夢裡。
「心如,我……我不是在做夢吧?」歲月磨人,星寒自覺早已滿臉風霜,但眼前人不單明艷如昔,還添了三分成熟風韻。
「我的走埠班來澳門登台,便過來看看你。」
「你……別後可好?」
「還不是老樣子。」
「咦?怎麼還不洗粉?」羽衣走進箱位來:「有人來探班了?我認不認識的?」
「星寒,是誰這麼放肆?」心如揚揚眉。
「這……我來作介紹,這是唐心如小姐,這是雲羽衣小姐。」
唐心如?羽衣當然知道她是誰。「唐小姐,幸會,你遠道前來探星姐的班,果然是『老朋友』了。」
雲羽衣?心如也是久仰其大名了。「雲小姐,聽說你在星寒身邊斟茶遞水,
讓星寒省了心,我真的要謝謝你。」
星寒看看心如,也看看羽衣,不明白她倆為什麼初次見面便針鋒相對。
心如跟星寒道:「明天,你有時間來跟我聚一聚舊麼?」
「我一定去找你。」星寒連忙道。
「這是我酒店地址。」
「讓我送你回去吧!」
「不必了。」心如拋下這句話便走了。
羽衣看見星寒的目光猶在心如離開的方向停留,不覺心中有氣:「人已走了,還看什麼?」
「心如回來了。」星寒喃喃自語。
「她回來了又怎樣?」
星寒沒有回話。
「不過,她真的很美。」羽衣不能不承認,心如冷艷雍容,風華蹁躚,果不負那「美艷親王」的艷名。
「她一向是最漂亮的。」
「那我呢?」羽衣沉不住氣了。
「你?」星寒的腦子轉不過來。「你什麼?」
「沒什麼。」羽衣坐過一旁生悶氣。
過了好一會,羽衣看見星寒仍是獃獃的站在那裡,既不過來跟她說話,也不卸妝,整個人像是掉了三魂七魄般,一跺足,便跑了出去。
----舞台上,星寒和羽衣正在做對手戲。突然,心如來了,她向星寒輕輕招招手,星寒便甩開羽衣的手,頭也不回地向心如那邊跑去。羽衣急忙追上去,腳卻一下子踏了空----
羽衣驚醒過來,摸摸面龐,發現半邊枕頭都濕透了。
-待續-
# 45
羽衣驚醒過來,摸摸面龐,發現半邊枕頭都濕透了。
第二天,星寒一早便到酒店找心如。
「星寒,我們已有多久不見了?」
「五年,還差兩個月便是五年。」
「你好麼?」
「我……」星寒想告訴她,自己很想念她,但突然醒覺過來:「……很好。你的孩子多大了?」
心如看著她,忍不住說真話:「我沒有孩子,我沒有結婚。」
「為什麼?」星寒吃了一驚:「你和勤哥吵架了?」
「那時候,我說已經和顧學勤在一起了,是騙你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星寒不可置信地看著心如。
「我不想糾纏不清,想讓你趕快死心了事。」
「但……」
「這些年來,我和顧學勤一直是好朋友。」心如道:「別說我了,還是說說你的雲羽衣吧?」
「什麼?」
「你別裝傻,現在誰人不知道宋星寒身邊的雲羽衣?」
「羽衣?」星寒愣了一下:「你誤會了,我待羽衣如妹妹。」
「什麼妹妹?」心如牽牽嘴角:「你的親妹叫宋日儀、宋日盈。」
「總之,我跟她不是那麼回事。」星寒固執的道:「既然你和勤哥可以是好朋友,那我和羽衣為什麼不可以是好姐妹?」
心如無言以對了。
「心如,」星寒捧上了小盒子:「我帶來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糕……你還是愛吃這個吧?」
「你還記得麼?」
「我怎麼會忘記?」
心如把桂花糕往口裡送,驀地發現甜香中卻帶有絲絲鹹味,原來,那糕兒竟給自己的淚水沾濕了。
「心如。」星寒慌了。
「……只怪我當日年少氣盛。」心如幽幽的道。
「是我對不起你。」星寒垂下了頭。
心如强颜一笑:「你以前也是這樣的,老愛把人家氣得半死,卻又皺一皺眉心,便低頭認錯,那可憐的模樣兒,總叫人無法再生氣下去
。」
星寒想起了以往的種種苦和樂,心裡儘是感慨。
兩人默然相對良久。
「星寒,」終於,心如開口道:「這些年來,你的演藝事業一直如日方中,我就是遠在美國,也聽得見你的響名兒,心裡真為你高興。」
「我是個幸運兒,一直承蒙大家錯愛。」
「怎能說是運氣?你付出的努力一向比別人多,今天的成就都是你應得的。」
「記得我初出道時,兩位師父告誡我要力爭上游,我一直不敢忘記。」
「是溫前輩、王前輩吧?聽說她倆人早幾年已沒有落班,現在的生活全靠你維持呢!」
星寒否認了:「沒有這回事,她倆老還有幢房子收租的。」
「那房子還不是你暗地裡用高價買下來,賤價賣給她們的?」心如道。
星寒一愕:「你怎麼會知道的?」
----為免師父們難堪,這事進行得極是保密,知情者都是星寒身畔親人,心如一直遠在美國,更加不可能知悉。
-待續-
# 46
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」心如神秘一笑:「這些年來,你的一舉一動,都有人暗中留意呢!可是,這有心人卻不是我。」
「那到底是誰?」星寒不禁追問下去。
「幾個月前,我在美國登台,台下一位雍容華貴的少婦帶著兩個孩子在看戲,是舊相識,我們後來去了宵夜。」
「那少婦跟我說,這些年來她的生活很安穩,丈夫痛惜她,孩子也聽話,知足的話,這生也該無憾了。」
「但是,她始終也忘不了一個人,所以一直暗中搜集那人的消息,不為別的,只是希望知道那人身體健康、生活順利而已。」
「心如,不要讓我猜啞謎了。」星寒哀求著。
「如果你心裡早沒有那個人,那她是誰也沒關係吧!」
「心如----」
「星寒,不要再追問下去了,這對你和她也沒什麼好處的。」心如語重心長的道:「你只要好好照顧自己,讓自己快快樂樂的生活著,就是報答了這世上所有關心你的人。當然,包括我在內呢!」
星寒心裡的苦澀酸甜全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究竟是什麼的一種滋味。
這天以後,星寒只叮囑羽衣好好操曲練功,自己卻一天到晚往心如身邊跑。
花旦文彩藍遇到意外傷了腿,暫時不能登台。鞏班主乘心如有空檔,便極力邀請她暫代花旦之位,班約只訂十天,心如推辭不過,便答應下來。
兩大名伶闊別五年,再度攜手演出,立時引起了哄動,門票根本沒有機會作公開發售,半天內已給全部訂購完畢。
看著舞台上的兩個人,羽衣這才真正知道什麼是情投意合,心有靈犀,她們的舉手投足,都是那濃得化不開的情意----她們是在演戲麼?她們只是做回自己。
羽衣的心就像有火在燒,看不下去了,又忍不住再看下去。
但星寒和心如卻在這次合作中,明白到兩人的的確確只可以是好朋友----那種種纏綿繾綣都不過是精湛的演技。
感覺是感覺,騙得了別人,又怎能騙自己?
----星寒和心如在一起的感覺很奇妙,兩人像是很熟識,卻也很陌生。很多時候,不經意的一句說話,一個手勢,甚至是一個眼神,也可以引發無數回憶,讓過去的笑和淚再次在心頭激盪。
但她們心裡也明白,過去的都成了過去,再也回來不了。阻隔兩人的,不單是五年,還是這五年裡兩人各自經歷的人與事。人家說舊歡如夢,便是這個意思----不管做夢時有多快樂,終歸還是要醒來的,當醒來的時候,再醉人的夢境都捉不緊,也留不住……
星寒知道心如是不會留在澳門的,她只想抓緊和心如相聚的時間,其他一切全都要退過一旁----這當然包括羽衣。
在這些日子裡,羽衣像是生活在惡夢中,她完全不能接受星寒冷落自己。
羽衣心情糟透了,便常常跟簡文禮出去散心,但總覺得興味索然。當簡文禮伸手過來,要牽她的手時,她更馬上閃避開去。
簡文禮還以為她是害羞,實情卻只有羽衣自己知道。
-待續-
# 47
當羽衣覺得自己快要瘋掉的時候,心如終於走了。
那天,星寒和顧學勤在酒店大堂話別。
「勤哥,這麼多年了,幸虧你一直照顧著心如。」星寒道:「以後的日子,還請你多加照顧。」
「你可以放心。」顧學勤道:「有顧學勤一天,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心如。」
「可惜的是,」他喟然一嘆:「儘管已用了這許多時間,我還是不能取代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。」
星寒不禁垂下頭來。
「但不要緊,我有的,是這輩子的時間----我跟自己起了誓,除了唐心如,我絕不會娶別的女人為妻。」
「勤哥,」星寒道:「你才是名符其實的多情種子。」
「我顧學勤縱使事事不如你,但對心如的認真和執著,卻是勝你百倍!」
星寒誠心誠意的道:「祝你早日如願以償。」
「謝謝。你快上去吧!心如正在等你。」
在心如房裡,星寒和心如兩人相看著,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「心……」
「什麼也別說。」心如把身軀埋進星寒懷裡:「你要說的,我都知道。」
星寒擁著心如,輕輕的道:「這輩子欠你的,來世再還你。」
「好。」心如笑了,笑裡都是淒然。
心如和顧學勤離開澳門後,羽衣以為一切都雨過天晴了。誰知道,星寒卻明顯地躲避著羽衣。
除了台上台下必要的接觸外,星寒幾乎沒和羽衣說過什麼話。
----星寒發現,即使在跟心如相聚時,羽衣的影子竟也無時無刻地,在自己心窩一角掩映著。
星寒很害怕,她選擇了逃避。
羽衣不明白為什麼星寒會這樣對待自己,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,不由難過極了,也很快便憔悴下來。
那天早上,羽衣練功才半小時,竟暈倒了,幸好,很快便甦醒過來。
她綣縮在椅子裡,眼睛紅紅的,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星寒只好送她回家。
羽衣回房休息,佣人嫻姐告訴星寒,最近羽衣睡不著,吃不下,即使吃了東西還會吐。
嫻姐還告訴星寒,羽衣前一陣子常和一位叫簡文禮的醫生出去,有一個大雷雨的晚上,她還整夜不回家。
星寒把所有蛛絲螞跡拼起來,認定了羽衣懷了簡文禮的孩子。
星寒氣炸了,卻又悲傷起來,這小妮兒,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?
星寒立刻跑去找簡文禮。
「星姐,你怎麼來了?」
「你要馬上跟羽衣結婚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你們做出了這種糊塗事,必須要立刻結婚,再遲一點便暪不到人。」
「我們做了什麼錯事?要暪什麼人?」
「簡文禮,你堂堂一個男人大丈夫,做事要承擔責任,難道你想始亂終棄?」
「星姐,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?」
「你怎麼一定要我說出來?」星寒心裡又急又痛:「羽衣懷了孩子。」
「什麼?她懷了孩子?誰的孩子?」
「簡文禮----」星寒氣得話也說不出來:「你這是存心賴賬了。」
「她要真懷了孩子,也是別的男人……」
「你別侮辱羽衣!」星寒大吼了一聲:「你這種男人不配跟羽衣在一起。」
-待續-
# 48
星寒回到羽衣家裡。
「星姐,你到那裡去了?」羽衣迎了上來。
星寒看著羽衣,強捺著心頭的洶湧:「我出去買點東西。你怎麼不好好休息?」
「我醒過來不見你,心裡很著慌呢!」
「你這傻孩子。」星寒不由哀傷起來,這傻孩子要生孩子了,經手人卻不肯認賬,她將來的路要怎麼走?
「星姐,你還是……還是很痛愛我的吧?」羽衣的眼晴變得通紅了。
星寒忽地下了決心:「你別害怕,我一定會留在你身邊,絕不讓任何人欺負你。」
羽衣落下淚來,星寒這句話,她想瘋了。
這些日子,羽衣終於弄明白自己的心,她對星寒,不是依賴,不是感激,不是仰慕,是實實在在的愛戀。她不想做藍星的正印,不想做醫生的太太,不想做律師的母親,她只想留在星寒身邊。
她淒惶極,一想到星寒隨時會跟心如遠去,她的心窩便痛得像給利刃剜開似的。
「孩子出生後,我和你一起好好撫養他。」
羽衣一愕:「你說什麼?」
「你懷了簡文禮的孩子,但他不肯跟你結婚,你也不用難過,我一定讓你和孩子都活得幸褔快樂。」
羽衣心念轉動。「那,你是可憐我了?」她輕輕的道。
「不,我是真心喜歡你,不管別人怎麼說,怎麼看,我這輩子也要跟你廝守在一起。」
「…你……你說的可是真心話?」
「要有半句假話,教宋星寒不得好死!」星寒狠狠的發著毒誓。
「你……不會後悔麼?」
星寒一字一字的道:「至死不悔!」
羽衣呆了半響,然後「哇」的一聲痛哭起來。
星寒湊上去擁著她的肩,輕撫她的秀髮:「別哭別哭。」
突然,羽衣大力把星寒推開:「你再對我起一個誓吧!」
「我剛才不是已經發誓了?」星寒心窩早已亂成一片。
「剛才你說這輩子都屬於我和孩子,現在我要你答應把所有時間都交給我。」
「這有分別麼?」星寒錯愕了:「給孩子就是給你,愛孩子也只因為愛你,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會不明白?」
「不,孩子是孩子,我是我,在你心裡,我一定要佔最最最重要的位置,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。」
「好,我宋星寒向天發誓,這輩子餘下的每一分每一秒,都交給雲羽衣處置,如有違誓,教我不得好死!」
「不,你應該說,如有違誓,教雲羽衣不得好死!」
星寒怔住了:「沒有人會這樣起誓的。」
「你要是對我不好,誰還有空去管你好不好死?是我自己不要活下去罷了!」
星寒忍不住伸手把羽衣緊緊的擁進懷裡去……
過了兩個月,羽衣才把真相告訴星寒----她和簡文禮清清白白的,那一夜下大雨,不得已才留在他家客房休息。
星寒哭笑不得,這誤會真是鬧大了。
「沒有孩子了,你還會留在我身邊麼?」羽衣幽幽的問。
「我已發誓了,絕不會讓你不得好死的----你死了,我也活不成。」
「你這油腔滑調的,誰信你?」羽衣嗔道。
-待續-
# 49
那是1945年8月份的某一天,星寒和羽衣正在台上演出,日本投降的消息忽地傳來。她們初時還有點半信半疑,及後報信人接踵而來,巿面上爆竹聲、歡呼聲不絕於耳,和平的事實已是擺在眼前。大家不單興奮得手舞足蹈,更流出喜悅的眼淚來----終於,中國人的苦難都成過去了。
勝利後,留澳難民紛紛回歸原居地,澳門那「亂世天堂」的盛勢亦一去不返,班業漸走下坡。終於,賀叔提出了舉班到香港發展的建議。
想當年星寒受聘澳門班,不過是十來天的獨台,任誰也想不到,這一待便是十多年。悠悠歲月,倏忽已過。星寒在澳門一直得到戲迷們的擁戴,不獨搏得一家子豐衣足食,更贏得了名聲和友誼,一旦拋離,自是百感交集。
但星寒亦明白,澳門地小人稀,先天條件實在不足,戲業息微是大勢所趨。如果她堅持抱殘守缺,對班裡的兄弟姐妹實不公平,尤其是羽衣
,現正初嶄頭角,急需得到廣大觀眾認識,再讓她偏隅一角,對她的藝術前途影響很大。
星寒想了又想,終於投了贊成票。
藍星的鞏班主沒興趣到香港發展,賀叔便提議由班中各台柱自任班主,包薪分紅,大家也沒異議。最後賀叔更先行赴港商度院期,打點細節
,並定下了征港日子。
太太團知道這消息後,雖然難過,卻也懂得體諒。星寒答應她們,每年也會「班師回朝」,為她們演上幾齣好戲。
星寒的爸媽卻不願隨她到香港去,他們想回廣州老家,但弟妹們各有家庭,全都選擇留在澳門,星寒怎能讓爸媽兩個老人家在鄉間獨居?真叫人為難。
「你不用擔心世伯伯母,我也打算回廣州開店,可以互相照應。」林菁道。
星寒大驚:「菁姐,你要回廣州,為什麼?」姐妹相對已近十八年,星寒完全不能接受林菁要離開自己。
「我已老大不小,想安定下來,做點小生意。」
「你要做生意,到香港做也可以,我們不是說過,這輩子也要甘苦與共麼?你怎能扔下星寒不管了?」
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,即使分開了,好姐妹還是好姐妹,這是改變不了的。」
「但這些年來,星寒一直倚仗菁姐的照顧,星寒不能沒有菁姐在身邊的。」
「可以的,現在有雲羽衣在你身邊,已經足夠。」
「不,沒有人可以代替菁姐……」
「可以也好,不可以也好,我己經決定了。」林菁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感慨:「伴在你身邊足足十多年,往後,我也應該過些輕鬆的日子
。」
「總之,世伯伯母那方面,我會盡量關照,你有時間,便多些回鄉探望我們吧!」
任星寒如何勸阻,也不能讓林菁打消念頭,迫於無奈,星寒也只得由她了。
星寒把手上的現款和黃金全送給林菁。林菁不肯要,但星寒堅持,到了最後,她勉強地接受了一半。
-待續-
# 50
林菁知道,如果她不肯接受星寒的心意,星寒會很難過,她這輩子最不願意做的事,就是讓星寒難過。很多人認為林菁對星寒好得過了份,由蝶兒開始,到心如,到現在的羽衣,星寒身畔每一個人都對林菁很忌憚。這完全是沒有必要的----林菁心裡很清楚,自己沒有愛上星寒,更加沒有想過和她們爭什麼。
林菁很早已認清了星寒這個人,一個真真正正的薄情人----一個對誰都好的人,就是一個對誰都不好的人。這個人的心太多了,也分成了太
多太多份,每個人都分到一點點,卻沒有人能得到最多----愛上這樣的人,是很痛苦的。
這絕對不是說星寒是一個玩弄感情的人,她正像一個很可愛的孩子,每個遇見她的人都忍不住會喜歡她,對她好;而她,也正如一個孩子,不會選擇,也不會拒絕別人對自己好----這可算是星寒性格上最大的缺點。
星寒需要一個人,一個意志很堅定很強大的人,告訴她,前路應該怎麼走,
林菁覺得羽衣就是這個人。
----把星寒交到羽衣手上,林菁總算是放心了。
林菁找了個機會,跟羽衣單獨說話。
「你們到香港去,在這裡的許多事情都算是告一段落了……」
「……對星寒,宜緊不宜鬆,不要讓她選擇,應該直接告訴她,怎樣做才是。」
「當然,她這麼大的人了,你要花點心思……」
「菁姐,謝謝你。」羽衣衷心感激她:「也請你放心,以後我會好好照顧星寒的了。」
臨離開澳門前幾天,星寒到曉晴墓前拜祭,想不到遇上了方震東。
「我知道,這些年來,你每月也來拜祭曉晴,謝謝你。」
「宋星寒在澳門一直一帆風順,我心裡明白,這全因方先生在暗裡關照,大恩不言謝。」
「我聽說你要到香港發展,方家在香港也有一些業務。將來,你要有什麼需要,也儘可跟我們打個招呼。」方震東從懷裡掏出一只金幣:「這個你留著。」
星寒看著它,不敢伸手去接。
「我答應過曉晴,會好好照顧你,這承諾,不單是一生一世!」他一字一字的道:「這是方家的信物,誰人拿著它,跟方家的當家要求,絕對是有求必應。」
星寒眼睛通紅。「曉晴對我的恩義,我永遠也不會忘記。」
「好好記著你自己這句話。珍重。」
「珍重。」
離開澳門那一天,送別的朋友擠滿了碼頭。
星寒一時感觸,也不禁哭了----宋星寒,一介江湖賣藝人,試問如何能擔負得了眾人的隆情厚義?
為了能在香港打響頭炮,編劇文叔用心編寫了「石頭記」劇目,人物角色刻劃細緻,衣飾佈景極具豪華,班裡各人盡皆使出渾身解數,一經推出,便大受戲迷歡迎,演出數月,仍能保持賣座盛況不遜,更得到各娛樂報章的好評,終成了藍星的「鎮班戲寶」。
日子飛快地過去,轉眼又過了兩年多。
那時候,各地名伶先後雲集香港,競爭十分劇烈。幸好藍星早奠基礎,所以收入尚算穩定。可是,由於開銷也大,幾位台柱所分的利潤實在
不多,其他班主紛紛出重金利誘各人離班。
賀叔這時候也建議星寒等人解散藍星,另謀發展。但藍星成立已近十年,班霸聲名得來不易,結束實在可惜,而且近六十人靠藍星養活,藍星一旦解散,他們的生活頓成問題,星寒等只希望捱得一時是一時了。
-待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