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蝶如衣 - 原創長篇小說 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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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愚
2012-12-12 09:56
# 51


那天,老前輩平叔又來游說星寒。

「星姐,江逸梅梅姐現正當紅當紮,這次自行組班,堅持文武生一職非你不可,他們開出的條件又極優異,你為什麼還不答應?」

「我很感激江小姐這麼器重宋星寒,但我身為藍星主帥,又是班主之一,實在不應該領受別家茶禮,立下壞榜樣。平叔,請你代我向她道歉吧!」

「坦白說,其他老倌都早有離心,散班是遲早的事,你怎麼還不為自己打算?」

「我知道平叔處處為我著想,但我暫時不會考慮加入其他戲班。這樣吧,如果將來平叔還有用得著星寒的地方,我一定效勞。」

老實說,這次邀約真令星寒心動。

江逸梅是近年崛起最快的花旦,星寒和羽衣也曾到戲院欣賞她的表演,她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驚艷的美人,卻另有一份極含蓄的韻緻,十分耐
看,運腔悠揚悅耳,演技自然細膩,如果可以跟她同台砌磋,定有一番作為。

但時機不對,星寒和她還是緣慳了。

又過了半年,文彩藍在藍星休班期間,悄悄接了別的班約,其他台柱,除星寒和羽衣外,也紛紛另行接班,藍星終於悄悄解散了。

江逸梅隨即再次派人跟星寒洽談班約。

星寒也不再推辭,加入了她的「醉艷梅劇團」。

不出平叔所料,醉艷梅極受歡迎,甚至打破了藍星以前創下的賣座記錄。大伙兒得到鼓舞,當然再接再勵,一屆一屆的合作下去。

星寒跟逸梅相處越久,越發現她的內蘊無窮。她什麼事也是先從別人角度出發,即使自己吃了虧也不介意,大方得體,從容自得,再心煩氣燥的人碰上她,也馬上變得心平氣和起來。

舞台上,星寒和逸梅合拍得近乎天衣無縫。人們都說,宋星寒和江逸梅的唱腔也是圓潤清亮,演技渾然天成。兩人並肩站在一起,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。

但私底下,逸梅卻刻意與星寒保持著距離。每天除了戲裡對白早晨再見外,她從沒跟星寒多說半句話。

所以合作了近半年,她們也淡淡的猶如點頭之交。

「逸梅,等會一起吃午飯好嗎?」星寒問道。

「星姐,對不起,我今日有點事。」逸梅道。

「那不如明天?」

「這幾天,我也比較忙碌。如果你有什麼問題,不妨跟平叔說,他會告訴我了。我有事先走,再見。」

看著逸梅的背影遠去,星寒不由暗自納悶。自己在戲行二十多年,合作過的花旦沒一百,也還有八十,卻從沒一個像她這樣冷淡的。

「怎麼『萬人迷』也有出師不利的時候了?」羽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。

星寒轉過頭去:「羽衣,你近天亮才睡,怎麼現在又起來了?」

「我來跟你吃午飯,怕你一個人怪孤清的。」

「你應該好好歇一歇,昨夜才拍了整晚的通宵戲。」

----那時候,粵劇電影興起,羽衣忙於接拍電影,已很少登台演出。當然也有不少導演製片游說星寒拍電影,但星寒是老派人,始終自嫌是反串男裝,只怕沒有了舞台上的大鑼大鼓襯托身型步法,會失卻莊重,弄得不倫不類,叫人笑話,所以一直推辭著。

「我不累。」羽衣牽著星寒的手:「逸梅這人也挺怪的。當日她死活不管,一定要聘你做文武生,我還以為她對你……」

星寒苦笑了:「你總不會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喜歡我吧?」

「但你們說怎麼也是生旦拍檔,怎麼會一下台便成了陌路人?這當中一定有古怪!」

「什麼古怪?『人夾人緣』吧了!人家不願意跟我交朋友,我還死纏人家不成?」

「我總覺得……」

「你別瞎起疑心吧!」星寒憐惜的看著她:「看你眼晴紅紅的,根本睡不足。不要自恃年輕,不知愛惜身體,將來便要後悔了。」

「好了好了,別囉唆囉唆的!」羽衣道:「明天開始我便不管你了,你好自為之吧!」

羽衣終於放下心來,不再堅持每天陪星寒進出醉艷梅。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2-12-14 10:41
# 52


後來,星寒得了一個偏頭痛症,像是一群拿著鐵錐、鐵鎚的小頑童住進她的腦子裡去,愛隨他們高興,不分日夜,不理場合,開著瘋狂大派對----星寒竟被折磨得了無生趣。

羽衣為她訪盡中外名醫,也不能根治。

那天,星寒在戲班裡,頭痛症又突然發作,她捧著頭,身子禁不住顫抖著。

逸梅把星寒扶到軟椅上躺下,伸手在她額角按弄起來。

星寒只覺得逸梅的指頭又暖又軟,隨著某種韻律在頭部各穴道游走,絲絲熱暖徐徐沁入她的腦子,有著說不出的受用,不一會,腦子裡的小頑童竟被安撫下來。

「星姐,有沒有好一點?」

「好多了,真不知應該怎麼謝謝你!」星寒由衷感激道。

「舉手之勞而已。」

想不到逸梅的一雙玉奷,竟成了星寒治療頭痛的特效葯。每當她病發的時候,只有逸梅才能為她寧神鎮痛。

開始時,星寒還怕冒昧,即使頭痛得要裂成八片,也咬緊牙關不吭一聲,但有時痛得冷汗直冒著,臉色也轉了青,逸梅總是第一個發現,然後便默默替星寒按摩起來。

漸漸的,星寒臉皮也厚了,每當一開始頭痛,也不顧得人家是憎是嫌,便讓逸梅趕緊替她按摩。

星寒很慶幸逸梅的心腸好,縱使不大喜歡自己,卻從不拒絕幫忙。星寒心裡很感激,直把逸梅當救命恩人。

不知不覺間,星寒對逸梅竟養成了倚賴,不見她,心裡總帶三分淒惶,見著她,一顆心才能踏實----星寒不由暗暗害怕起來。

那個下午,星寒剛被頭痛折磨得一夜未眠,整個人疲憊得猶如待決死囚,一遇上逸梅,便老實不客氣的請她為自己按摩。

在逸梅的纖指撫慰下,星寒悠然墜進了黑甜鄉去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星寒朦朧中覺得眉宇間有點癢,彷彿有一隻小蝴蝶在她的眉毛眼睫附近飛來飛去,然後是鼻樑,兩頰,嘴唇……

這帶著甜香的小蝴蝶一直在星寒面龐上徘徊不去,星寒也就清醒了大半,馬上發現小蝴蝶原來是一根柔軟的小指頭,溫柔地,依戀地,在輕撫自己的五官。

星寒心裡都是蜜意,出奇不意的捉著它:「你這淘氣鬼!」

她睜開眼睛,與小指頭的主人一照面----大家都呆住了。

逸梅想把手指收回去,想是星寒捉得太緊,她沒成功,竟急得眼睛也紅了。

「對…對不起!」星寒驚覺了,慌忙鬆開手:「我還以為是……」

「誤會而已。」逸梅的神色在瞬間回復自然:「我還有點事要辦,先走一步了。」

說罷便匆匆離開了。

晚上演的一場戲,要星寒為逸梅送上訂情信物,順勢拉著她的手盟山誓海,又是說白又是唱曲,足足三分鐘還不放手。

星寒的腦子裡不覺湧現了下午的情景,膽便怯了,手心直冒汗,兩頰也熱燙得像被火燒;逸梅的酥手彷彿在輕顫,眼睛也不敢直視星寒。

她倆的靦腆竟被觀眾誤為演技,轟然拍手叫好。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2-12-17 09:23
# 53


往後的日子,實在難過極了。星寒和逸梅也知道,兩者之間是有一些事情發生了。

幸好,星寒跟逸梅都理智極,清楚知道什麼是對,什麼是錯,她們都竭力把一切感覺硬生生壓下去。

現在,她們除了戲裡對白,連早晨再見也不敢說,正眼也不敢看對方。星寒頭痛就由它好了,大不了把止痛藥當糖果般吃個不停。
很快,她和她,都憔悴了。

羽衣卻彷彿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星寒的改變。她實在是太忙了,每天清早便出去,深夜才回家,有時候,個多星期也未必可以陪星寒吃上一頓飯。

星寒也不禁抱怨,她實在需要羽衣在身邊,幫助自己把心猿和意馬都重重鎖起來----誰知道她還可以硬撐多久?只怕一時克制不了自己,做出一些誤人誤己的事情來。

星寒只得想辦法讓自己忙得無暇胡思亂想,於是開始接拍電影了。

想不到這方法還挺管用,登台唱戲,每晚不過三五小時,但拍電影卻可以昏天黑地的幹下去,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也沒有。

星寒按著導演的吩咐,條件反射般唱做哭笑;一會是書生,一會是將軍,一會是乞丐,一會是太子,古裝時裝清裝,廠景外景,時與空的變化都在彈指間,整個人彷彿一直在做夢,實中虛,虛中實,真痴假情,也全是浮光掠影----難怪說電影是夢工場,不單是看的人在尋夢,演的人又何嘗不是?

電影裡,星寒的對手更是多不勝數,桂卿麗君珍玉碧嬋婉菁鳳瑤,各有各的美態,各有各的風姿,演的都是與星寒生死相許的鴛侶,這麼多
,這麼濫,心又怎麼會動?淚又怎麼會真?

星寒甚至開始懷疑與逸梅的一段,是戲還是夢?是妄念還是誤會?

畢竟,她們從來沒有親口確認過,再濃的情意也只在眉宇間傳遞。

----沒憑沒証的,怎可作實?

星寒的心終於靜下來了。

星寒的電影一經推出,馬上大受歡迎。人們說電影時間短,票價便宜,也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,一齣電影可以替星寒在同一時間吸納成千上萬不同地方的戲迷,還說她是賣座的保証,有她主演的電影,便沒有虧本的可能。

星寒的片約猶如暴風雪般掩至,要躲也躲不掉。每齣戲才花十天八天的工夫,但酬金卻一直提高,一萬兩萬直至三萬,即是說,幾乎每拍一套電影,星寒便可以買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物業。

但星寒始終是戲行人,她還是喜歡登台,喜歡一氣呵成的表演,喜歡親耳聽到觀眾的喝采和掌聲,所以每當醉艷梅開班,星寒總是設法歸隊。

那天是難得的休假,但羽衣要拍戲,星寒一個人留在家,只得看看報紙打發時間。但星寒實在是坐不定的人,獃了老半天,悶不過,便出去到處走走。

不知不覺間,星寒走到醉艷梅去,想不到竟遇上了逸梅。

逸梅呆坐在星寒的箱位裡發獃,神色有著說不出的茫然。

星寒進不是,退也不是,正猶疑間,卻給逸梅發現了。

逸梅似是給嚇得呆住,過了好半響,星寒不得不輕咳了一聲:「逸梅。」

逸梅驚覺了,一張粉臉登時變得通紅,她掀掀唇片彷彿想說什麼,但最後卻也只是別轉臉,匆匆站起來便往外跑去。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2-12-19 10:17
# 54


逸梅驚覺了,一張粉臉登時變得通紅,她掀掀唇片彷彿想說什麼,但最後卻也只是別轉臉,匆匆站起來便往外跑去。

逸梅走得太急了,一踉蹌,便摔倒地上。

星寒慌忙走上前去:「逸梅,可摔痛了什麼地方?」接著便伸手扶她,逸梅卻避了開去:「我自己可以了。」

逸梅掙扎著要站起來,卻又馬上跌坐下去。

「你的足踝扭傷了,別勉強吧!」星寒不待她再說什麼,硬把她的鞋子脫掉,察看那紅腫的地方。

星寒把逸梅的足踝輕輕的揉了幾下:「應該沒有傷及筋骨,你先忍著痛,等會便找醫師替你敷藥。」

星寒的手背上徒地一涼,不由抬眼看去,竟見斗大的淚珠正自逸梅臉龐上徐徐滾下,星寒大吃一驚:「怎麼了?我弄痛你了?」

逸梅搖搖頭,聲音低得彷如蟻語:「十年前,你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。」

「十年前?我們從前見過麼?」星寒很意外。

逸梅眼內一遍霧氣迷濛:「那時候,在新界的深井……」

提起深井,星寒不覺失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……」

逸梅點點頭,淚水成串成串的落下----

那是打仗前一年發生的事了。

當時星寒在香港珠海等地巡迴演出,戲班到了深井,才演了三天,當地土豪趙家老爺竟向班中的小花旦小梅打主意。

「……小梅只有十四歲,你竟要她到那趙家陪酒?」星寒很是氣憤。

「趙家是這裡的大戶,不能不應酬應酬。」廖班主道。

「不能去,這趙老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正人君子。」

「但要是開罪了趙老爺,我們整台戲都做不下去了。」廖班主道:「小梅,你自己說吧,你媽媽還借了我五百元。」

「好,我去。」小梅咬著牙。

「你不要去,這債我可以代你還。」星寒道。

「這小債你當然可以代她還,但一整班的戲金呢?你可負責得了?」

星寒只好閉嘴,但心裡實在很難受。

終於,星寒乘眾人不注意,乘夜帶著小梅偷走。她們成功逃脫後,為免廖班主和趙家老爺追究,也請戲行老叔父出面調停,賠錢請酒什麼的,總算把事情擺平。

逸梅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,那時候,班裡數十名男女老少,都只是眼睛看眼睛,一臉愛莫能助。當其時,只有星寒站出來,說絕不能讓自己任人糟蹋,別人勸她說她,她也全聽不進去,什麼班約戲服衣箱竟也不管了,拉起自己的手便往外走。

兩人摸黑走田基路,連燈籠也不敢點,只靠星星引路。才走了個多小時,逸梅便扭傷了足踝。

「當時,你跟我說:『忍耐著,我們一到市集便找大夫。』也不管我如何拒絕,便把我揹起來繼續趕路。直走到天亮,到了市集,你把我帶到醫館去。」

逸梅這輩子也忘不了,當那醫師為她敷藥的時候,她才發現,星寒的兩只褲管上下全是鐵锈色,原來,她的雙腳早給碎石禾草割得花斑斑了,十多處的血糟,彷彿沒有完整的地方。

逸梅心裡難過極了,忍不住哭起來,星寒看見了,還一逕兒跟那醫師說:「大夫,請你放輕手一點,女孩子吃不得痛……」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2-12-27 11:08
# 55


「後來,你帶我去吃早點。一輩子沒再吃過這麼熱這麼香的豆漿和大餅。」逸梅夢囈般訴說著,臉上儘是溫柔:「然後,我眼皮越來越重,依偎在你身旁,心裡都是安穩,不知不覺便盹著了。」

「當我再睜開眼睛,卻已回到家,你也走了,我竟然沒法親口向你說聲『謝謝』……」

「當時伯母已經謝了我好多遍。」星寒怪不好意思:「這些事對跑碼頭的人來說,是常常遇到的,我只是做該做的事。」

逸梅看著星寒的眼睛:「但這對我來說,是一輩子的大恩大德。這十年來,我一直牢牢記在心上,在再傷心再失望的時候,只要一想起那夜
,你那一臉『天塌下來還有我撐著』的慨然,心便馬上踏實下來。」

聽到這裡,星寒不由起了疑問:當年的黃毛小丫頭成了今天的「花旦王」,自己認不出來自是難怪了,難道她也認不出自己就是那「救命恩人」?

星寒出道廿餘年,從沒改名換號,她要是有心找星寒,一定找得到,又怎會蹉跎至今?何況她倆合作經年,她也只管對星寒不假辭色,又那有一點「銘感五內」的意思了?

逸梅似曉讀心術:「……這十年來,我一直留意你的行蹤,只是以前人未成名,相認無益,待得成名後,你身邊也有了羽衣。」

提起羽衣,星寒不覺恍然:「你是故意……」

「刻意待你冷淡,就是怕給羽衣知道了,使你為難。」

星寒不得不苦笑了:「你想得真週到,不然引起了誤會,便麻煩了!」

逸梅輕輕的道:「不是誤會,是知道。」

星寒心頭大震,這意思,有心人又怎會不明白?

逸梅當日開班,堅持聘請星寒當拍檔,也沒敢抱什麼想法----誰不知宋星寒身邊的雲羽衣?逸梅看見她倆如膠似漆的,心裡縱苦澀,還是代星寒高興,也把一腔情意都往心深處埋起來。

舞台上,三數小時內,星寒便是自己的文武生,多少痴情,多少眼淚,逸梅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露出來;即使,在台下只能和星寒說上兩句『早晨』、『再見』,逸梅心裡已很滿足。

後來星寒得了頭痛症,逸梅獨自回鄉,找了七、八條村,才找到那位赤腳郎中,向他學曉了獨門的按摩手法。當逸梅為星寒按摩鎮痛時,心裡也矛盾極,看著星寒吃苦受難,逸梅情願頭痛的是自己;但要是星寒無恙了,自己又怎麼有機會接近她,讓她靠在自己身畔入夢?

「本來,早就立定了主意,要跟你當上一輩子的『君子之交』,」逸梅嗚咽著:「是我不好,竟把這一切都破壞了。」

「這些日子,太叫你難堪了吧?對不起!我不是有意的……」

看著逸梅一臉淒苦,星寒的心似被無形的大手扭絞著,她忘形地伸出手,替逸梅揩拭臉上的淚痕。

逸梅按著星寒的手,貼在臉頰上,閉上眼晴,淚卻流得更兇了。

「逸梅。」星寒的手抖顫著。

---- 彷彷彿彿間,眼前的愁容竟變成了羽衣的淚眼,耳邊也響起了羽衣的哀哭,星寒全身都輕顫起來。

  「我是明白的,也沒敢多想。」逸梅把星寒的手放下了:「讓我們把這一切都忘記吧!」

「對不起。」星寒根本不敢再直視逸梅,只得低下頭來。

只聽得逸梅輕輕道:「請你好好保重。」

逸梅勉強站了起來,一步一步的走出去。

星寒呆呆的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,心像灌滿了鉛。

過了不多久,逸梅解散了醉艷梅,更接了南洋的班約。人們都驚詫極,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拋下這裡如日方中的事業而遠走不毛之地。

旁人不為意,連羽衣也不察覺,星寒卻知道身體的一部份已隨著逸梅翩然遠去……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2-12-28 10:01
# 56


然後,楊競筠出現了。

楊競筠是編劇界的奇葩。他年紀很輕,但文學根底及音樂造詣極深厚,對人對事,都有自己獨特的體會和見解。他所編的劇本,往往推陳出新,在傳統的基礎上注入新的元素,精練出一齣又一齣的杰作----羽衣對他尤其敬服。

這時候,羽衣開始淡出影圈。她一口氣把片約都推掉,說這些電影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,一部等如一百部,沒半點意思,她不想無止境的重覆自己,不想以賺錢作唯一的生活目標,她要追求理想,在藝海中求進步----她的心願,是成為正印花旦。

其實,她現在的技藝比某些正印還要優勝,卻因為她擅演的,都是一些刁潑蠻辣的花衫角色,與傳統粵劇裡正印花旦賢淑柔順的形像格格不入----她的刁蠻小姐演繹得越傳神越生動,觀眾便越不能接受她的「改邪歸正」。

羽衣不單為自己的前途奮鬥,更矢志要改良粵劇,去蕪除菁,使粵劇成為殿堂級的藝術。難得楊競筠和她志同道合,他倆常常聚在一起研討
,十分投緣。

羽衣的努力上進,星寒當然是百份百支持和鼓勵,她和楊競筠的雄心壯志更使星寒敬服,星寒清楚知道,粵劇的將來都在他們手上。

看著兩位年青人孜孜不倦,星寒便暗自慚愧----在她,粵劇是謀生的方法,甚至,談不上理想。雖然星寒也一直鍛鍊技藝兒,但只為了在藝壇立足,尋求的,都只是個人的進步以及觀眾的認同,什麼改良粵劇、教導觀眾,根本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。

為了讓羽衣達成心願,最直接的方法,便是組織自己的戲班。於是,「雲映月」劇團成立了。

楊競筠的劇本,他們都戲謔為「女人戲」,因為那些劇本的主題,大多環繞中國古典的女性,如何在封建社會裡,對愛情的執著,對善與美的追求。在他筆下,女主角全是美麗善良聰明堅貞。字裡行間,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憐惜和珍愛。而男主角,卻是怯懦愚孝的文弱書生,唯一可取的,應算是對女主角不離不棄的痴情。

羽衣決意革除舊式戲班的陋習,嚴格規定各人必須參與綵排,按足劇本演出,杜絕所有臨場即興表演。服飾道具燈光音響,完全不惜工本,致力盡善盡美。

第一次開鑼,成績不算很好,平均只有七成的觀眾,但報章雜誌給予雲映月極高的評價,說這是新派粵劇,還說是粵劇史上的大躍進、里程碑。

雲映月每屆演出,只做一個劇目,演期也只有一個月。由於楊競筠編劇需時,星寒他們也需要時間排戲,所以每次也要相隔差不多大半年才開鑼,在當時來說,算是極小產量的戲班。

漸漸,觀眾開始認同他們的努力,也接受了羽衣的「擔正」,票房越來越好,由第三屆開始,已是場場絕早爆滿。羽衣和楊競筠得到鼓勵,更是把全副心神都放到雲映月去了。

時代在變,觀眾的口味也一直在變,粵劇電影,也無可避免地由最高峰慢慢走下坡。但觀眾對星寒仍是偏愛,在影圈吹著淡風的當兒,她的電影總還可以讓觀眾掏錢買票進場。

在雲映月休班的時候,星寒便努力拍電影還債。還的,都是片債和人情債,想來只要再還上兩、三年,她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。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2-12-31 09:37
# 57


這一天,楊競筠的太太葉雅清約星寒喝下午茶。

葉雅清從手袋裡取出一疊信件,放在檯子上。

星寒瞥見信封上面寫著「楊競筠賢兄親啟」幾個娟秀的字,馬上便認出了是羽衣的手筆。

「星姐,你看看這些便明白了。」

「這些是私人信件吧?」星寒皺著眉:「我們怎麼可以私自拆閱?」

「星姐,你是君子,我是小人,一個小女人而已,現在人家都明目張膽在下功夫了,我還要講究那見鬼的風度和教養麼?」她冷森的道。

「你不肯看,可要我唸給你聽?這一封是『金風玉露一相逢,已勝卻人間無數』,那一封是『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』,還有這封,『山無陵,天地合,才敢與君絕』……」

星寒搶著道:「你別誤會,這不過是以詩詞入曲,研究劇裡曲詞罷了。」

「對,他倆一直借研究粵劇為名,旁若無人的廝混著。」

「競筠和羽衣之間絕無曖昧,他倆不過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----就像伯牙和子其一樣惺惺相惜而已!」

「何止志同道合?直是情投意合了!」葉雅清抿抿嘴:「現在整個演藝界都傳得鬧哄哄了,就你一個糊塗?你是純,還是蠢?是裝聾扮啞,還是忍辱負重?」

星寒一怔:「你不要聽別人說是說非的,你是競筠身畔人,總要相信他支持他!」

「就是因為我是身畔人,才什麼也瞞不過我----他心裡另有人,我怎會不知道?」

「這些日子以來,他一直在外頭跑,就是回來了,也只躲在書房裡,整天心神彷彿的,兩天跟我說不上三句話。」

「我自問也算是個好妻子,家裡內外的事從不叫他費心,他愛靜,需要空間,我都由他,但他在我跟前想著別人,我是再也忍受不了! 」

「你以為我是沒事找事?你可知道我咬著牙關忍耐了多少個晚上?你可明白兩個人同床異夢是一件多悲哀的事情?我實在是撐不下去了,才厚著臉皮來找你。」

星寒的心裡亂成一片:「那……那你想我幹什麼?」       

「他們這樣明來暗去的,根本不給我們留半點面子,算你以前不知,現在知道了,可還要忍耐下去?」

「我只希望大家把事情說個明明白白,爽爽快快來個了斷,別把人都拖老了!」

星寒只得點點頭。

----羽衣和競筠?很奇怪,星寒彷彿沒有受到很大的打擊。他們一個是才子,一個是佳人,兩人都是才貌雙全的卓越人物,又有共同興趣、理想和抱負,這麼珠聯碧合的絕配,天下還可以找出多少對來?他們不成一對兒,才真是人世間的遺憾。

被欺騙被背叛的感覺?也沒有。要說變,星寒自己不也早變了?她不也早讓逸梅住進心窩裡去了?罪人還有什麼資格去擲人家石頭?

葉雅清說得對,誰跟誰在一起,也沒什麼關係,最重要的是,儘快把問題解決,不要讓大家的時光都在苦惱中殆盡。

----這一刻,星寒是心平氣和的。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3-1-2 10:18
# 58


星寒回到家,碰巧羽衣也剛回來,大家便一起吃晚飯。

星寒趁機偷看羽衣,那彷彿已很久很久沒有端詳的俏臉。做夢也想不到,羽衣的眉宇間竟瀰漫著無邊際的沉鬱和愁苦。原來,過去這些日子,粗心大意的星寒完全忽略了羽衣,漠視了她的需要和感受。

原來,她們的關係早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質。

羽衣很刻意的逃避著星寒的目光,她匆匆吃了兩口飯,便回房休息。

星寒看著羽衣的背影,心窩痛得直抽搐----她消瘦了,眼睛也缺了神采,她吃了很多苦頭吧?

星寒知道,要在兩段感情中作出取捨是多麼摧肝傷心的一回事。

----星寒曾答應過羽衣,今生今世也會留在她身邊,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離開她,星寒會緊守自己的承諾。但她也曾暗自告訴過自己,唯一的例外是羽衣,要是她打算離開,星寒便讓她走,絕不絕不叫她為難。

過了兩天,楊競筠約了星寒出去。

星寒到了餐廳,第一眼便看到角落裡那高大的背影,散發著無邊無際的寂寥。

星寒走過去,楊競筠連忙站起來替她拉開椅子。

星寒瞥見桌子上那滿滿的煙灰缸和空空的酒樽,心裡不禁一陣黯然。

「星姐。」

星寒等著他說話,他卻始終也說不下去。

「競筠,你約我出來,是有話要跟我說吧?」

「是,但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!」

「有什麼不好說的?」

「……雅清,她找過你吧?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對不起!」

「為什麼道歉了?」

「星姐,我……真的不是人,跟雅清結了婚十年,養下了一個兒子,兩個女兒,到了今天竟才發現,自己愛的原來是別人。」

「感情事,都是來無蹤去無跡的,你毋須過份自責。」

「跟雅清結婚的時候,我告訴自己告訴她,她是我這輩子的最愛,我會全心全意對她,直至天荒地老。想不到,才過了十年,山盟海誓都成了廢話,我真的不能面對這樣的自己!」

「當日你告訴雅清的,是你的真心話,今日,你也要把真心話告訴她,相信她會接受,總好過你勉強騙她騙自己。」

「我現在的心很亂……」

「我明白。但你是男子漢,總得下個決定。」

「這可不能由我一個人作主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…她…她跟我一樣,心裡都背負著舊人。」

星寒苦笑了:「都說是舊人了,又何需背負?」

楊競筠怔怔的看著星寒,眼睛慢慢變得通紅:「星姐,我真的……對不起你。」

星寒輕輕的道:「我知道,你也是身不由己的,你也吃了很多苦頭。我只求你善待她,我立刻便走,絕不囉唆。」

「你以為我可以取代你?她心裡只有你,而我,她是欣賞我的才華。」

「所以說,你是真才子,我不過是舞台上的幻影,下了台,便是另一個世界,在現實生活中,只有你才可以給她真正的幸福。」

「我?」楊競筠蒼白著臉:「我是有妻室的。」

「雅清是明白人,她說願意退出,只求早點了斷。」

「你知道我只是個窮編劇,她是大老倌,加上我離婚後要付贍養費,我實在沒把握可以讓她過好日子。」

「房子現款我會準備好,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。而且,將來你們有任何問題也可以跟我商量----只要有宋星寒一日,天大的事情我也給扛下來! 」

「如果他日我再次見異思遷,我怎麼對得起她,怎麼對得起你?」

星寒怔住:「那……你至少也好好隱瞞著她,不要給她知道,讓她一輩子都活得快樂----只要她快樂,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。」

「沒有人比你更懂愛,也沒人比你更不懂……」楊競筠把臉埋在手掌裡。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3-1-4 09:57
# 59


星寒給羽衣留了封信,然後搬去酒店暫住。

星寒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想著從前。

星寒想起了許多許多----想起蝶兒,想起心如,想起月明,想起曉晴,想起羽衣,也想起了逸梅。

想著她們的笑,她們的淚,她們的怨,她們的苦……她們來到星寒身邊,然後離開,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循環。但究竟,是誰去決定她們的聚散?是天嗎?還是地?是緣?還是債?還是,她們自己?

----如果那天,星寒強把蝶兒帶回廣州;如果那天,星寒堅持不讓心如去美國;如果那天……

也不知獃了多久,星寒聽到有人敲門。

「你……怎麼來了?」看著她,星寒完全怔住了。

逸梅看著星寒的眼睛:「她待你好,我可以退讓,如不,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受苦。」

----葉雅清沒有誇張,楊競筠和羽衣的緋聞,早已傳得無遠弗屆,甚至,傳到遠在南洋的逸梅耳裡。

逸梅看著星寒那沉鬱哀傷的臉容,心窩直發痛。這個人,自己愛慕經年的人,被別人狠狠地傷害了,這比直接在她心窩捅一刀更令她難受。

星寒看著逸梅,眼窩一陣火燙----這份情意,叫人落淚,可惜自己不能回應。

「逸梅,」星寒緩緩地說:「對不起。」

逸梅臉色變了,這意思,她懂。

「為什麼?」逸梅的聲音發著抖:「現在是她對不起你。」

----想當日,星寒跟逸梅說對不起。逸梅心裡明白,星寒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,儘管已對自己動了情心,也絕不肯做出背約寒盟的事情來----逸梅縱傷心,卻有更多的自豪。

逸梅只好咬著牙關,有多遠走多遠,不再讓星寒為難。

但今天,是那雲羽衣辜負了星寒,星寒心裡想的究是什麼?

「沒有誰對不起誰,只是大家的緣份走完了。」

「那我們……」

「它累了。」星寒按著胸口,輕輕的道。

逸梅看進星寒的眼晴去:「在我這裡,它可以好好休息。」

星寒搖搖頭:「謝謝你的心意。」

----累了,真的是累了,星寒只覺一生的情意都已消磨殆盡,只想安安靜靜地把下半輩子走完。

逸梅默然,兜來轉去的,兩人的緣份始終欠上一點點……

逸梅走了,星寒依舊呆坐在房間裡。



-待續-
引用

方愚
2013-1-7 10:16
# 60


門兒卻再次被敲響。

「這信還給你,你要說什麼,便親口對我說。」羽衣鐵青著臉,把那完封的信擲在星寒跟前。

星寒平靜的道:「讓我們分手吧!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因為我們不再相愛了。」

「不是不再相愛,是你不再愛我才對。」羽衣嘶啞著聲音。

「那一年,你以為我懷了別人的孩子,你還跪下來求我別離開;現在,你竟因為我跟別人吃吃茶便要我走?這是那門子的道理?」

「那時候,你心裡只有我,我心裡也只有你,孩子什麼的,根本不重要,但現在,你我心裡也另外有人,我們還勉強在一起,又有什麼意思?」

「我心裡有別人了?」羽衣的俏臉都成了慘白:「……我跟他,清清白白的,就是一時胡思亂想了,也始終不及亂,難道你這樣也不能原諒我?」

「我自己也不好,怎麼有資格原諒別人?只是,我不想你再夾在我和他中間左右為難罷了!」

「所以你就自說自話地一走了之了?」淚兒在她眼眶裡打著滾:「你怎麼不拼命把我爭回去?你怎麼總是忙不迭的把我拱手讓人?你竟願意貼錢貼房子的把我送出去?」

「就算我心窩曾經越軌,也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,你怎麼就狠心得把我回頭的路都堵絕?」

「……」面對她彷如利刃般的質問,星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「我不是小孩子,不會任由你擺佈。不管怎麼樣,我要留在你身邊,生也好,死也好,絕不離開。」她一字一字的道。

星寒垂下頭,不讓她看到自己眼眶內的淚水。

羽衣走過來,握著星寒的手。她的手很冷,冷得直顫抖:「……你心裡,還是有著我的,不是嗎?讓我們重新開始吧?好不好?」

星寒要把手抽回來,很用了點力,羽衣鬆開了手,眼裡是不見底的哀和痛。

星寒轉過身去,不敢看她。

「……那競筠呢?」星寒的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。

「我會跟他說清楚。」羽衣的聲音也輕如微塵。

「為了你,競筠已是妻離子散,你不能就這樣要他走!」

「就算是我對不起他,但我更不能讓你走!」羽衣哀號著。

星寒搖搖頭:「走的,應該是我。」

  「不,不能讓你留下我。」

  「我已決定了,」星寒狠下心來:「算我欠你的,來生再還。」

  「那你現在就還給我。」

  「砰----」

星寒回過頭去,赫然看見羽衣正拿起剛敲碎了的玻璃杯碎片,狠狠的往手腕割下去----

星寒死命衝過去,要搶去羽衣手上的玻璃,她不肯放手,拉扯間,玻璃在她倆的手指掌心劃下了道道傷口,鮮血從傷口急湧出來,轉眼間,血都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,那些是她的,那些是她的。

看著滿眼鮮紅,羽衣呆住了,星寒奪過了玻璃,用盡全身的力氣擲出去----

「羽衣。」星寒緊緊的擁著她,死也不肯放開……

第二天,星寒和羽衣約了競筠見面。

看著星寒她們,楊競筠眼裡帶著兩分苦澀、兩分哀傷,但有更多的欣慰。

  「以後,方競筠還是你們的朋友吧?」

  「什麼朋友?羽衣板著臉:「是伙計,新劇本怎麼時候才交貨?想白支薪水了?真是做夢!」

競筠跟雅清也和好了,他們去了三個月歐洲,回來後,便向大家宣佈雅清懷了孩子的喜訊。

也許,競筠把對羽衣的感情都昇華了,藉著他的筆,把所有的痴和愛都傾注在戲裡角色身上。他的編劇技巧越來越成熟,故事鋪排越見流暢
,角色刻劃具體而細緻,曲白詞藻典雅優美,情感真摯,動人悱惻。他的作品,都是藝術中的藝術,足以留存萬世。

憑藉競筠的超凡劇本,羽衣的事事嚴謹,戲班各人的上下一心,雲映月每次的演出,也得到空前的成功。在班業漸趨式微的大時代裡,雲映月一枝獨秀,成了超級班霸。而羽衣,也終於達成了心願,被公認為一流的正印花旦。

雲映月第十屆演罷,競筠封筆了,星寒和羽衣也決定讓雲映月光榮結束。星寒和羽衣雖然沒有正式宣佈退休,卻漸漸淡出演藝界,除了偶一為之的慈善義演外,已不作公開表演。

每過一段時間,星寒和羽衣便到廣州和澳門,探望親人和朋友,也到世界各地遊玩。日子,過得極逍遙自在。

星寒和羽衣,像是形和影,再也沒有分開過。

----她倆長相廝守,即使鬢髮斑白,依然執手并肩,相互攙扶……


-全文完-
引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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